让城市文化在历史记忆中沉淀

2012年08月09日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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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提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1992年启动世界记忆遗产(Memory of the World)文献保护项目,对世界范围内正在逐渐老化、损毁、消失的文献记录进行抢救,从而使人类的记忆更加完整。在大连,有一位普通的文化博物馆工作者,早在30年前就开始默默收藏城市的记忆,,并为保护和展出这些“记忆”倾其所有……

  “这是大连抗日英雄金伯阳的烈士证、原版照片和身份证明资料,他牺牲时只有26岁……”在大连惠丰博物馆里,观众们看着泛黄的烈士证,听着馆长刘志惠生动地解说,眼角湿润了。每到这个时候,刘志惠都因为能够保留这些记忆感到欣慰。

  “人老了要靠记忆活着,城市也一样。城市的记忆串起来就是城市的文化发展史。”为给世人留下大连的城市记忆,考古学者刘志惠倾其所有创办了大连惠丰博物馆,并以其用30多年时间收集的藏品向人们讲述大连的故事和大连的精神。

  “为了城市的记忆”

  坐在笔者面前的刘志惠看上去朴素而优雅,她每月有5000多元的退休工资,但却多年没有买过新衣服,身上穿的黑底白点雪纺纱上衣是自己亲手缝制的,布料只花了几块钱。对自己吝啬的她对身外之物从没有执着之念,但惟独对大连的记忆放不下,她将大部分收入都用在收藏大连的城市文化上了。

  “我从小就爱攒东西,有种特殊的‘拜物’情结。”1976年喜欢旧物件的刘志惠阴差阳错地进入吉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就读,1980年毕业后分配在旅顺博物馆工作。时值全国第二次文物普查,细心的她发现大家普遍关注史前文化,不禁产生疑惑:“城市正在发生的事情、正在使用的物件怎么没有人关注呢?今天看着不起眼儿的东西,明天就可能是珍贵的文物。现在把城市的资料档案和实物收集起来,以后就不用费力为现在的文化‘考古’了。”刘志惠“收藏今日大连,保存城市记忆”的梦想便从这里拉开序幕。

  在别人看来,刘志惠有收旧物件的“怪癖”,一张旧地图、一块旧手绢,甚至从旧建筑上拆下的螺丝钉在她眼里都是宝贝。2006年,刘志惠下班途中路过儿童公园,一位民工挖树坑随手把从地下铲出的铁皮扔出来,正好砸在她的脚上。刘志惠没有怪罪对方,反而仔细观察起这废铁,结果发现这是日本侵略大连时期的门牌,她兴奋得连土都没擦就带回了家。

  收集城市记忆有时也需投入重金,刘志惠在这方面从不吝惜。2003年初,她在大连香炉礁的旧货市场发现了抗日英雄金伯阳的原始照片、烈士证和事迹资料。烈士证是上个世纪50年代由东北人民政府颁发的,事迹资料是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何成湘写给李维汉的金伯阳事迹报告,上面有李维汉亲笔批示。刘志惠深深感到这份资料的珍贵,爱不释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用3000块钱和脖子上的项链才买下来,这在当时是她4个月的工资。她说,“这是我们城市的宝贝,在我手里就放心了,我替大连好好攒着。”

  被刘志惠的执着所感染,身边的人也主动帮她收集城市记忆。如去俄罗斯旅游的朋友捎回一张原版的“苏联解放东北打垮日寇形势图”;一位朝鲜语翻译将自己偶然得到的朝鲜政府赠送给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手绢送给她,上面用中朝两国文字写着“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功勋”;爸爸的老同事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珍藏的结婚礼服送给她……从工作到退休,她就这样默默地积攒了30多年,共收集有关大连的老照片、文献资料、实物等万余件。

  2009年,刘志惠以正高职称从大连现代博物馆退休,但她对文化博物馆事业的热情无法停止。退休前,她曾牵头或参与筹建大连现代博物馆、贝壳博物馆、老大连民俗馆等10多个文化博物馆布展建设工作。她深切地感觉,“我的经验和手里的藏品可以为大连的记忆创建一个馆,把城市的故事说给后人听,让本地人更爱家乡、让外地人了解大连。”她自筹资金租赁、装修了面积1200多平方米的馆舍,挑选出4000多件展品用于展览,在有关部门的支持下,与她的学生、同事、朋友一起布展设计,创建了大连惠丰博物馆,并于2009年7月正式开门纳客。

  “展出城市精神”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们能给子孙留下什么。”刘志惠常做这样的思考,她说,“我想展出的不仅仅是大连的过去和大连的故事,更要让大家看见贯穿在那些记忆里的大连精神和灵魂。”

  惠丰博物馆位于大连市中山区虎滩路上,离旅游景区很近。走进展厅,展墙上“大连足迹”几个字瞬间将参观者从车水马龙的世界里隔离,时间缓缓倒退。“大连足迹”包括《昨日的大连》、《风土人情,衣食住行》、《今日大连》、《领军人物》、《文博发展》、《文化之旅》、《未来大连》等9个单元。

  这里浓缩了大连自17000年前至现代的历史,寒武纪三叶虫化石、战国时期的刀币、东汉时期的花纹砖……

  这里有大连近半个世纪的殖民记忆,沙俄统治时期的建筑照片、日本统治时期的门牌……

  这里有大连人的生活记忆,上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流行的服装、70年代塑料凉鞋的广告、80年代雪落不知寒“结婚三大件”的摄影获奖……

  这里有大连人自强不息的奋斗史,“这是军阀时期,大连南山武术研究会创始人王茂田和徒弟们的合影、牌匾及名家题字”,“这是金伯阳的烈士证原件”……

  城市的记忆激发出一种催人奋进的力量。烈士金伯阳的女儿金香蓉已经80多岁,她手握父亲的烈士证泪如雨下,“谢谢你珍藏了我父亲的东西。”焦裕禄的女儿焦学军在这里看见父亲曾经担任大连起重机械厂见习车间主任时的记载,哽咽了。2012年7月22日,30多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在“南山武术研究会”展区前潸然落泪,他们是大连武术泰斗王茂田的第三代和第四代传人,从全国各地会聚于此,追忆过去。一件件藏品倾诉着一段又一段令人感动的故事,这些故事也被加入博物馆的解说词当中。听刘志惠解读每一件藏品的时候,观展者的眼中也会闪烁泪光,历史的记忆将先辈与当代人紧紧联系在一起,有股暖流在胸口涌动。

  “这些眼泪就是力量。”刘志惠说,“这里展现的文化不是由你念过多少书、识多少字来决定的,这种文化扎根于人们的内心,是在历史的记忆中沉淀下来的。”被感动的观众也纷纷加入收藏城市记忆的队伍。不久前,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钱令希的女儿将父亲的有关资料送来;武术泰斗王茂田的孙子将其爷爷和父亲生前使用过的龙泉剑送给博物馆;还有人把家里早年用过的旧收音机送来……

  日本老人送还“中国记忆”

  刘志惠和她苦心经营的惠丰博物馆深深感动了日本中日美术交流协会第一任会长横江敏夫和第二任会长峪田浩,横江敏夫一生从事中日美术交流活动,他把自己毕生的收藏和作品都送给了惠丰博物馆。博物馆一楼特殊展区展出了中日民间文化——中日美术史,沈福文的《虾》、杨云青的《雨后青山》、聂宁的《荷》……还有钱大礼、李老十、王广才等80多位当代画家在上世纪80年代创作的作品都在这里展出。除了画作,这里还有横江敏夫与中国公益、书画界几十位友好人士往来的书札,其中包括1993年时任中国残联主席邓朴方为“中国残疾人美术作品展”发出的亲笔签名贺信、外交官员王功祥的亲笔致信、美术史学家王伯敏及画家包辰初、钱大礼等致信。刘志惠告诉记者,“这些是横江敏夫穷其一生创造和收藏的中国记忆,这里深藏着他对中国近一个世纪的情谊,是中日民间友好往来的见证。”

  2011年7月中旬,刘志惠与95岁高龄的横江敏夫在日本山崎见面,病危的老人激动万分,竟能打起精神坐起来,细细地倾诉着儿时在大连生活的记忆以及回到日本后开展中日美术交流活动的故事。刘志惠则用自己收藏的大连记忆与老人一起回忆过去。她讲起自己的外公孙毓玺上世纪初在大连南山路38号一间日本食品店里卖点心的经历时,横江敏夫激动地说,“我认识他!”虽然已经过去快80多年了,老人竟然还能描述出孙毓玺年轻时的模样。奇妙的缘分、相似的追求让两位同道中人相见恨晚。刘志惠讲述的大连记忆勾起老人一段又一段难忘的回忆,这对横江敏夫来说弥足珍贵,他在了解刘志惠对文博事业的执着追求后,坚信惠丰博物馆可以将自己收藏的历史记忆保存下来,并果断将其珍藏和创作的300幅画作、87枚印章以及与中国画家往来书信全部捐献给惠丰博物馆。委托手续办好后,老人放心地说,“这些都是中国的记忆,他们终于回家了。”

  一个月后老人离世。刘志惠为纪念老人在惠丰博物馆举办了“老了才是人生”横江敏夫中日缘展,并在中日美术交流协会现任会长峪田浩的资助下,在广州等地举办巡回展,钱大礼等著名中国画家到场光临。画家们看到自己成名之前的早期作品,一边笑一边流泪,那段苦涩的时光仿佛就在眼前。

  “这些作品和书信是横江敏夫的记忆,也是中国30年的美术交流史,是大连的记忆,留下这些,我们的子孙后代一定可以从中悟得什么。”刘志惠说。

  艰难的坚持

  惠丰博物馆感动着大连这座城市,但作为民营博物馆,它同样面临着生死考验。在采访过程中,馆舍的房东打来了催款电话,刘志惠透露,“博物馆的最大支出是馆舍租金,一年几十万,今年的还没有付清。”

  为给民办博物馆创造良好的发展环境,国家文物局、民政部、财政部、国土资源部、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文化部、国家税务总局于2010年联合出台了《关于促进民办博物馆发展的意见》,提出“切实帮助解决民办博物馆的馆舍与经费保障问题,推广民办公助、公建民营等形式,在有条件的地区,建立政府对民办博物馆单位的资助机制”。而这股东风目前还未能吹遍全国,惠丰博物馆的全部开销都靠自筹。

  现实困难让从来不计较钱财得失的刘志惠不得不掰着手指过日子。开馆3年来,博物馆共赠出两万张票,用于组织学生和老人观看,实际只售出1万张票。一张门票50元,1万张门票收入大多数被旅行社抽提,除去缴税部分,净收入只有4000多元。而3年的房租、商用水电、人工一共消耗了近300万元。能找到的钱,刘志惠都找了:每年7万元的退休工资全部投入、已经出嫁的女儿卖掉一套房子支援、年近90的母亲的支援、亲朋好友的支援及中日美术交流协会现任会长峪田浩的资助……大家的支持成为刘志惠坚持下去的动力,但这种动力不可持续。因为缺钱,馆内防潮除湿设施做得不到位,有些珍贵的资料已经受到损坏,不得不收起来;还有大量的馆藏没有空间展放;还有很多主题需要策划……更让她不安的是,两年后馆舍房租将涨到每年80万,那是她再也无力负担的数字。

  惠丰博物馆里并不缺少宝贝,常常有人开价要买走一幅画作,曾有人要用5万元买走金伯阳的烈士证,还有人要用价值300万的房子换走这些展品。只要卖掉,博物馆的日子就能好过些,可刘志惠说:“就算关门,也不能卖掉展品!睹物思情,如果没有这些展品,城市还有记忆么?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收集来的,怎能再让它们散失掉呢?”

  民营博物馆的生存现状让刘志惠感到既心痛又焦虑,“城市发展太快,记忆被抹去的速度是惊人的。民营博物馆的藏品内容更加丰富、细致,更能展现某个时代的文化。这些资源是公立博物馆无法比拟的。如果得不到有效的保护,这些珍贵的记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特别希望国家的相关政策能得到有效落实,着重解决民营博物馆的馆舍问题,让每个城市的民营博物馆能生存下来,这是对城市文化的紧急抢救!我希望企业家能舍弃一点,政府能支持一点,每个人都贡献一点,大家共同守护城市的精神和文化。”让刘志惠感到欣慰的是,国内一些地区的民营博物馆生存环境正逐渐发生改变,“一些省市设立了民营博物馆专项扶持资金,有的地区还为博物馆提供免费或租金低廉的馆舍,我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民营博物馆就有希望……”

  在为博物馆的生存四处奔波的同时,刘志惠还整理编辑了两本书,一本是《许明刚文集》,收集整理了旅顺博物馆老副馆长许明刚撰写的考古资料,许明刚是辽南考古第一人,他的文章中有很多可以为后人借鉴之处;另一本是以横江敏夫中日缘为主要内容的《老了才是人生》。两本书的出版都卡在经费上,日本已有出版社表现出合作意愿,但刘志惠更希望两本书能在中国出版,“我想为这座城市留下一些劳动所得和金钱以外的东西,这是我作为一个文化工作者的责任。”

  陶行知先生说,“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刘志惠一直用这句话鞭策自己。惠丰博物馆倾注了她毕生的心血,但她无意将其据为己有,“只要能够将城市的记忆传承下去,我愿意把惠丰博物馆送给国家。”

  (刘艳)

  图1:金伯阳烈士档案及李维汉写给何成湘的事迹证明材料

  图2:收藏大连“记忆”是刘志惠一生的追求

  图3:横江敏夫先生与刘志惠合影

(来源:人民政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