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撰《近代中日绘画史比较研究》,对上海与大阪、京都、东京的画家交流了解了不少,但对于北京、天津等以华北为中心的书画收藏圈的活动,则仅仅了解了个大概。如陈师曾与齐白石,如金城、周肇祥与中国画学研究会及其后的湖社画会,如溥心畬这位旧王孙,如张伯驹的《平复帖》《游春图》绝世收藏。又如末代皇帝溥仪从故宫盗夹转移大批珍贵古书画以至北平、天津、长春一带的“东北货”……但当时的书画家是以什么方式或怎么活动的,则所知有限,语焉不详。
在研究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历来递藏源流时,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藏家名字:颜世清。遍查其人简历,除俞剑华《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中有一个非常简单记录之外,唯一可供依凭的,是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卷四所载。但记录的是颜世清父亲的传略,稍带提到了他:
颜筱夏钟骥,广东连平州人。家世贵盛,任封圻者数代,公由江西抚州府累擢至浙江布政使。予初至豫章,谒公邸第,即蒙青睐。公善画花卉,书卷之气,溢于楮墨,兼能篆刻。公子世清,字韵伯,以道员分直隶。喜金石书画,收藏颇富,亦通六法。
张鸣珂记此书时,这位“公子世清”,还没有后来那些在书画界收藏界叱咤风云的辉煌业绩。所以只是作为父亲的附属而存在。但在其后,我们发现他竟然成为北方中国书画收藏首屈一指的大佬——北京之地,前有完颜景贤号称民国收藏家第一,后有颜世清继起,亦称冠绝。这样的地位,在民国初北方广有杨荫北、关伯珩、叶恭绰、汪向叔等群贤荟萃之时,实在是非有充足实力无法问鼎的。
若论私人收藏的规模,颜世清着有《颜氏寒木堂书画目》与民国十一年1922在日本东京中华民国公使馆举办的“颜氏寒木堂书画展览会”。又他在民国七年1918从日本唐招提寺曾获得敦煌写本共162卷共计23包照片,并在北京的政界文化界财界名士显宦间特别召开《敦煌石室藏经颁布会》,引起收藏界学术界巨大反响,一代目录学大师傅增湘、张元济等皆躬逢其盛。此外,颜氏还出任刚刚成立的故宫古物陈列所的古物鉴定委员会委员。这些,都可以证明颜世清在当时的江湖地位。
但更值得一提的是,颜世清在北京文化圈还是一个最重要的社会活动家和组织者。从1917年开始,以京津水灾赈灾义捐名义,颜世清在北京中央公园倡导举办“京师书画展览会”。并发行《展览目录》:其中关于颜伯韵寒木堂藏品独占60件。其后,又在1920年举办了“京师第二次书画展览会”并发行《出品录》。除了清代帝室出展之外,颜氏提供的寒木堂古书画藏品更达70件。可以说,这两次京师书画展览会,颜世清都是核心中的核心。他热心组织,呼吁号召,他也提供了最大量的书画藏品以作为展览的骨干内容。
更重要的是,颜世清以他在北洋政府交通部、财政部、外务部出任官职之优势,比如传说他曾任民初长春中东铁路理事会理事;吴佩孚帐下的陇海铁路警备司令;段祺瑞政府参政院参政;有这样丰厚的政界人脉交流面,他轻而易举地成为民国前期北京与日本书画交流的“桥梁”。民国初年至二十年代,军阀混战,各据要津,日本与中国关系也很复杂微妙,政治上经常朝秦暮楚,在直奉皖诸系中左右逢源投机取巧,但却不像后来以汪蒋为对手的全面为敌而要侵略占领之。这样的政治军事空隙,使得民间的艺术学术交流反而更见积极而顺畅,并无多少民族大义的芥蒂与障碍。在北京这首善之地,适足以作为成果列举的,是颜世清联合周肇祥与日本画坛领袖大师渡边晨亩联手,由渡边晨亩提议并积极推进,打造了一个“日华绘画联合展览会”的交流平台。第一届1921(北京、天津)、第二届1922(东京)、第三届1924(北京、上海)、第四届1926(东京、大阪)。形成一个横跨六年之久的品牌。正是有颜世清这样的独一无二的中日两国绘画界极好人脉关系,他才被视为日本书画家热心中日交流的第一窗口。比如,知名度极高的日本最权威的中国绘画史学者大村西崖在其时到中国调查古书画,第一访问的正是颜世清。其后,由于金城(北楼)去世,作为北京书画圈名流的周肇祥与金城公子金开藩(潜庵)对北京中国画学研究会的运营产生了矛盾冲突而导致分裂,金潜庵继承父亲的班底,新组“湖社画会”并发行《湖社月刋》,又因得到徐世昌大总统的支持,一时包罗群雄,风靡天下,北方画坛上几无相埓者。这是民国时期北方画坛上的大事件。颜世清在其中折冲樽俎,出力独多,扮演了一个前辈大佬一言九鼎的重要角色。
对北方书画界收藏界的研究,在过去我们把注意力多放在任伯年吴昌硕等“海派”现象的学术惯性控制下,它是一个稍受冷落的所在。在近年,随着学术昌盛,这种发展势头有较大的改变。与同时代的“海派”大师如云、门派林立相比,京津北方的画坛则以靠近政界从而导致国内外艺术交流活动的组织化程度高和团队形态而见长。拙着《近代中日绘画交流史比较研究》中,叶恭绰、周肇祥、金城、陈师曾、大村西崖、渡边晨亩、荒木十亩、小室翠云……这些名字都曾经在各章节反复出现;对他们的毕生业绩和在近代中日绘画交流史上贡献而言,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但我当时在做中日绘画交流史研究时,还是隐隐中有一个江南“海派”重心在,对北方尤其是京津画坛尤其是如两次“京师书画展览会”、四次“日华绘画联合展览会”的详细情况,还叙述不够详尽。故而这次谈及颜世清,也可算是一个有益的补正。只是时隔十多年才有如此一“补”,来得未免晚了一些?
颜世清以擅绘画工山水著称,组织的也是中日之间的画展,但确定他在北方收藏界江湖大佬地位的,却是一卷被誉为书法剧迹的苏东坡行书《黄州寒食诗卷》。关于这方面的故事,也有不少传闻佚事值得一提。尤其是《黄州寒食诗卷》从民初收藏界第一人的完颜景贤秘箧是如何转移到颜世清手中,从而造就了又一个京华收藏界第一的事实,应该也有很多细节有待发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