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定语的前世今生——

“现代女性的骄傲”是怎么演变成“剩女”的

黄帅

如今有关所谓“剩女”话题的讨论,已经屡见不鲜。但人们大多忽视了定义本身存在的问题——“剩女”这个说法并非一直就有,而是后来出现的。在很长时间里,大龄单身女性群体被称为“大女”。“大女”的涵义显然更具中性意味,这与带有“剩下”“剩余”涵义的“剩女”颇为不同。

当代中国最早何时出现对大女现象的关注,已是一个难以确凿考察的事情了。我查阅旧期刊时发现,《社会》杂志1985年第5期刊有一篇题为“未婚大女的爱情心理”的文章,其中提到:“30岁确实是人生最宝贵的年华。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国为数不少的30岁上下的大男大女们在爱情和婚姻上却遭到了不幸,找不到知音,不得不孑然独居,这已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普遍的社会问题了。”

其实,在此之前,社会上对大龄单身男性的关注和某些“偏见”更多,所谓“单身汉”群体更能引起舆论和社会学家的关注,而女性适龄结婚,似乎是一个极其寻常、不容置疑的现象。这篇文章也是从对“大男大女们”的叙述来切入,才引出了对大女群体的特别关注。

此后20多年,关于大女群体的描述,更倾向于一种非性别化的“单身”身份意识。在20世纪90年代,类似《给大男大女:心理·婚姻·性医学知识拾萃》(1990)、《中国800万大男大女婚恋实录》(1995)、《单身女子手记》(1995)这样的书籍,虽然一时赢得了读者关注或猎奇,但并未形成现象级的影响力。

有趣的是,20世纪80年代末国内引进出版了美国学者爱德华《单身的挑战》,这本小册子算是罕见的早期关于单身话题的“学术著作”。当然,这个“学术”是要打个引号的,作品里虽然有些学理化的论述,但其基调仍是心理关怀、精神励志式的。而与同期国内的纪实类和虚构类作品相似,它用了“单身”这种中性的话语来描述大龄未婚女性。另一个特点,在于偏爱将单身男女现象放在一起论述,这也侧面说明,当时公众态度,对单身女性群体还没形成独特的关注视角。

反映20世纪90年代初期大女现象的文本——《来自周末单身俱乐部的报告》(1995)一书里面专节关注了大龄单身女性,并给予她们足够的尊重乃至赞赏。书中有这样的记录:

“这些大龄未婚女性,年龄多数在30岁到40岁之间,最大的超过45岁。她们绝没有巴尔扎克笔下老处女的典型特征:阴沉、刁钻、古怪,正相反,她们一个个秀丽端庄,性格开朗活泼,比实际年龄都显得年轻,而且衣着时髦。有的人甚至带来了漂亮的晚装,在盥洗室更衣后才步入会场。她们言谈举止表现出职业知识女性的风度与自尊。她们不仅有大专以上学历,而且有令人羡慕的职业:新闻出版单位的编辑、记者、研究单位的工程师、大学的讲师、合资企业的管理人员。其中有的人,还是事业上的成功者。她们是现代女性的骄傲。”

于今来看,这段表达颇有“时代特色”,文风还带有那个年代绵延细致的叙述风格,以及关乎宏大主题的情绪,更重要的是,大女群体被看成“现代女性的骄傲”,这大概和女性在市场经济初成年代的崭露头角有关,也和社会经济秩序加速分化的时代背景有关。

但21世纪以来,“剩女”话语明显盖过了“大女”话语。比如,《剩女一族》(2010)、《剩女的一百个提醒》(2010)、《大话剩女:剩女们的快乐生活法则》(2012)、《如何让我们更懂爱:25+剩女的婚恋心理学》(2012)、《中国剩女调查》(2014)等书籍,在近10年的图书市场上颇有受众。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关于“剩女”的书籍和文章,多数没给“剩女”加上引号,这也反映出公众对这类现象某种默认的态度——即使社会上存在一些“善意的提醒”声音,但“剩女”概念的复杂性和它存在的性别偏见的风险,依然没得到足够的重视。

回望历史,这些文本中的绝大部分,早已随着时光的淘洗而湮没在时代的潮流之下,但颇具“史料价值”。重新阅读这些文本,也能看到近几十年来,大龄单身女性的“形象”——从“大女”向“剩女”转变的复杂过程。

制造概念就意味着编织新的话语范式,如果说大女群体的存在是客观的,如何去叙述它就是一个可以主观操纵的行为了。稍有传播学知识的人,或许都不会否认媒体在构建“剩女”形象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对一个群体标签化是为了叙述的方便,而不是取代其复杂内涵,更不该刻意扭曲事实。但对公众情绪的媚俗态度,有助于博得眼球,扩大传媒平台的影响力。“剩女”概念逐渐取代“大女”概念,也就不单单是所谓“男权视角”下的无奈,更是媒体和资本话语“合谋”的必然结果。

2007年,教育部、国家语委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6)》,列出了171条汉语新词语,其中就包括“剩女”。这大概是官方首次承认“剩女”概念的存在。按照常规说法,“剩女”的最重要特征是“高学历、高收入、高年龄的单身女性”,至于其年龄下限,则说法不一。从多数网络调查情况看,30岁是一个常规性的标准,但在现实生活里,不同人对“剩女”年龄界限的理解差异很大,有人认为30岁年龄尚小,而也有不少女性到了25岁,就有“被剩女”的强烈焦虑感了。

笔者在中国学术期刊网数据库搜索相关内容后发现,截至2017年12月,以“剩女”为题发表在各类期刊上的中文文章共901篇,其中学术论文就有722篇。有40篇硕士论文与之相关,至于各大媒体上关于剩女话题的报道、评论和争鸣,更不可计数。有关“剩女”话题的讨论,在2006年尤其是2010年之后呈加速增长状态,以至于将这个本来有争议性的概念变成了舆论约定俗成的命名方式。

虽然部分媒体和研究者,在对“剩女”话题描述时尽量保持了理性和克制,但在网络信息空间中,“剩女”群体难免引起不同人的各种奇异联想,甚至有人刻意对“剩女”大肆污名化,以证明自己话语权和身份的“高层次”。

这当然是一种荒谬而可笑的思维——因为自己不理解或主观上的偏见,就对他人指指点点、妄加猜测,实在不可取。事实上,排除网上那些刻薄而无知的言论,一些人对“剩女”群体的不解乃至拒斥,更像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行为。

这些判断与我们的日常经验差别不大,也正是在公众态度的“默许”和助推后,“剩女”的形象变得更加“超凡”,以至于不少人认为她们之所以“剩下”是因为太优秀、太挑剔了,这也让一些“敏感”的单身男性颇为不满,进而对“剩女”群体更加不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态度是一种思维惯性。“剩女”这个概念本身就该加引号,它已被越来越多具有独立人格的现代女性所摒弃。只不过,公众舆论面对一些思维惯性,往往是“认同”,起码不会觉得“过分”,这恰恰是长期以来女性话语权缺失的表现。

即使从最简单的事实出发,“剩女”这个词也不应该存在——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截至2015年年末,中国男性比女性多出3366万人,总人口性别比为105.02(以女性为100),出生人口的性别比则高达113.51。另据统计,80后非婚人口男女比例为136∶100,70后非婚人口男女比则高达206∶100。你看,假如真要说“过剩”,还真不是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