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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谷崎润一郎就说:'若是不值得一看的女人,就觉得不是女人。'(转引自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说》)我没有这么绝对,认为美、丑和一般都是客观存在。

  

  这个题目,原本就是"我的女人观"的意思——观者,看也。看要用眼睛;也可以把范围扩大,涵盖所有感官。这又意味着限定于"我的女人观"的某一层面。

  的确"女人观"如同一切"观"一样,本身是一个系列,从感觉到思想不等。这符合我的一贯想法,从前写文章说:"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是多维度的,最终还有一番综合价值判断的事情要做;综合价值判断借助于所有维度的价值判断,但它并不抹杀某一维度上的价值判断。"诉诸于感官的女人,在别的领域依然存在。然而这看却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接受的。

  记得从前在公司上班时,有位女秘书长得很好看,但是最反感别人提到此点;我想她是不懂上述道理,以为"好看"意味着"仅仅好看",而这则被看作一种侮辱。或许真的有人,特别是男人,如此想法,我却不在其列。

  

  曾被评为全球最美女性的西班牙女演员佩内洛普·克鲁兹

  以感官审美而论,女人有好看与否的区别,然而此种判断仅仅属于这一尺度;如果谈到道德品质,学识修养,性情爱好,工作能力,等等,感官审美尺度便派不上用场,合该启用别种尺度。这些尺度是并存的,不是排他的,否则女人就不是立体的了,成了单面的人。 惟一的认识世界的尺度,叫作偏见。在要求男人放弃偏见时,女人自己也应该放弃偏见。

  写到这儿好像要与谁论辩一番似的,其实不然。我把这个简单的道理讲明白了,以下便好说话。我要说的是"被看的女人"——女人的一个侧面。至于有关女人的别的看法,并非没有,这里不谈。

  在感官审美的价值判断下,结果无非是美,丑,乃至介乎两者之间的一般。这方面曾有很极端的见解, 譬如谷崎润一郎就说:"若是不值得一看的女人,就觉得不是女人。"(转引自加藤周一《日本文学史序说》)我没有这么绝对,认为美、丑和一般都是客观存在。而且如此区分,并无歧视之意,就像在别种场合,说一个女人聪明与否,抑或能干与否,谈不上要歧视谁一样。当然其一为努力所得,其一是生来如此,,相提并论未免不太公平,然而人生各种条件,得失于先天者甚多,我们不是也都接受了么,所以不是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别处。前面把美丑之分说成是客观存在,也许不尽妥当,因为这是要经过主观判断的,其间差别之大,简直难以想象。举个例子,大洪兄是我多年好友,彼此想法往往一致,惟独谈及女人时颇有出入。有一次在地铁里看到梁咏琪所做广告,我问很漂亮罢,他说漂亮什么。

  

  梁咏琪

  这种差异,构成现在谈论这一话题的障碍。或许可以对前述区分方法做一修正,美和丑都再各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家无可争议的,属于绝对之美,或绝对之丑;一类是个人看法不一的,属于相对之美,或相对之丑。而且在相对之美、一般和相对之丑之间,容或归类有所出入,乃至在某人眼中,一般或相对之丑,被看成美;一般或相对之美,被看成丑。他人对此无须表示异议。

  除此之外, 不同时代,审美观念也有所不同。所以前述绝对之美,乃至绝对之丑,仍须纳入某一具体时代框架,而无法超乎所有之上。"环肥燕瘦",正相冲突,可是当时恐怕不止皇帝老儿一人,觉得她们倾国倾城罢。 《诗经》里的美人大多是胖子,比如"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泽陂》),或许很难为现在苦苦减肥的女人以及对此表示支持的男人所认可。那么不如一概看作历史遗迹,按下不表。我们今天只说今天的话罢。

  我把感官审美单拈出来,乃是为的说话方便;落实到具体情况,并不这么简单。 感官审美时常与别种价值尺度相互混杂。我们所面对的,毕竟都是活人;女人别种品性与容貌身材等,往往一并呈现于感官之中。感官之美,是有关感受到的外在化的一切的美。

  

  唐周昉绘《簪花仕女图》局部,唐以胖为美,仕女形象丰满。胖美的典型代表为杨贵妃

  玛丽莲·梦露通常被说成"白痴美人",这句话里已经涉及审美判断和智力判断两个方面了,我们却无法将二者截然分开;或许这里智力判断是作为审美判断的一部分而存在的。--至于这种说法是否比前述以好看作为判断女人的惟一标准,更让女人难以接受,姑且不论。不过我承认这确实是一种美。

  

  玛丽莲·梦露电影《七年之痒》剧照,此为梦露经典代表姿势

  "白痴美人"涉及智力,可能还有性情,而这些往往是出于某种误解。我看《塞尔玛与路易丝》(又译《末路狂花》),很喜欢饰演塞尔玛的吉娜·戴维斯,影片中她实在傻得可以,惹了那么多祸,末了连自己和路易丝的命都搭上了,但她也是"白痴美人"。

  

  《末路狂花》剧照

  当然只是感觉如此罢了。我另外在什么书上读到,此人智商一百五十三,仅比好莱坞智商最高的莎朗·斯通低一分。这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感官之美本来就是一种非常表面化的价值判断,它不要求深入,我们也不能以深入来要求它。

  如上所述,感官审美往往包容其他有关女人的价值判断在内,而且别种判断很难不对审美判断造成影响。《红楼梦》里黛玉、宝钗都是美人,但在众人眼中,亦有些许分别:"……不想如今忽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正说明了这一点。

  

  87版《红楼梦》剧照 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

  及至史湘云进得大观园,至少在我看来,该比宝钗更胜一筹。湘云直爽娇憨,快活单纯,较之宝钗之工于心计,黛玉之使气任性,更令人觉得可爱。--话说到这儿跑了题了:"美"实际上已被"可爱"所取代,所谈论的也就不再是感官审美了。这是最容易混淆的,然而又很难避免。勉强说来,史湘云大概也有一点儿"白痴美人"的味道罢。不管怎样,我们在说"好看"或"不好看"时,意思并不简单,可能已经做过一番综合判断了。

  回到感官审美上来,这原本不止视觉一途,还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和温觉等,往往是交汇混合,乃至有通感发生。譬如《诗经·硕人》这般形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乍看都是视觉描写,可是如果联系诗中"硕人其颀"、"硕人敖敖",关于"手"、"肤"和"领",感受恐怕就要丰富得多,特别是"肤如凝脂",不无将"其颀"和"敖敖"具体化之意,从而扩展到触觉和温觉,予人以饱满、致密、滑腻和温暖之感。

  

  87版《红楼梦》剧照 张莉饰演的薛宝钗

  后来白居易写《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二句,大概即是由此化出,但是平添一个背景,感觉更其细致入微。"温泉"对应"春寒","水 滑"涉及"凝脂",未始不让人感到"温"是体温,"滑"是肌肤;而以"凝脂"替代身体,更从这两方面多所强调,我们甚至觉得,"洗"及"凝脂"之际,"水"未必"滑",反倒"涩"了。这样呈现于感官之中的杨贵妃,就是活生生的一个美人。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情况:某一感觉特别强烈,把别的感官屏蔽住了。好比李白见到越女,一再写"屐上足如霜"、"东阳素足女"、"耶溪女如雪"(《越女词五首》)、"两足白如霜"(《浣纱石上女》),其实都是一回事,大概这个视觉印象太强烈了罢。

  关于女人,至此已经谈了不少;或者以为"我的女人观"之"我的"二字,尚且没有说到。其实不是讲过了么,读《红楼梦》我中意史湘云,看美国电影我喜欢吉娜·戴维斯--当然喜欢的不止这一人,另外还有几位;但是莎朗·斯通可就一言难尽了,美则美矣,到底太凶。黛米·摩尔也挺凶的,我却喜欢。也许区别在于莎朗斯通的凶,她自己意识得到黛米·摩尔则意识不到。

  

  左莎朗·斯通 右黛米·摩尔

  作为演员,黛米·摩尔比莎朗·斯通总归要差一些,甚至可以说相当本色,而她的可爱或美--对不起,我又把二者给混为一谈了--也正体现在这里。黛米·摩尔有 种强烈激情为性格、身份、境遇等所阻遏而产生的美,所谓"凶"正是由此而来,是偶然透露的一点内心消息。相比之下,莎朗·斯通的世界包括她本人在内,则完全处于自己掌握之中。黛米·摩尔面对世界和自己,多少显得有点儿无辜。

  在女性审美特别是感官审美的范畴里,无辜是一种独特的美。附带说一句,我提起三位已经过气的明星,未免不合时宜;新的女演员倒也见过不少,只是一时还想不到有谁特别值得一说。

  选自止庵《向隅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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